男人眸光很深, 仿佛把她深深胶在了眼里, 他在期待她开口对自己说些什么。可她始终没说出口。
“我……”
柳淼淼微微启唇, 红灯转绿, 后面车辆催促的鸣笛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。
谢灼启动了车,余光看见她在自己目光移开那一瞬, 肩膀线条松懈下去。
他的存在,对她来说已经成为一种压力了吗?
接下来一路上, 两人各怀心事,谁也没说话。
谢灼静静开车, 单手搭在车窗上,屈指无意识地揉了揉这几天因为休息严重不足而发痛的太阳穴。
柳淼淼望着窗外,街景飞速地后退, 傍晚的霞光被撕扯成模糊的绯色, 在她眼底流水般划过。
唐玥原本已经为她安排好了下榻的酒店, 但谢灼没把她送去酒店的意思,而是停在了自家小区楼下。
两人都冷战一礼拜了, 又是领了证的合法夫妻, 之前各自忙碌,不在同一座城市被迫分居还好说,现在来到同一座城市了,她要是在这节骨眼上还说要去睡酒店, 怕是会闹得更僵。
谢灼泊好车,从裤袋摸出一串钥匙,递过去“这是家里钥匙, 很早就配好了,但你一直没回来过这边,所以现在才给你。”
……这话听起来怎么有股子哀怨怪责的味道。
柳淼淼接过,看见钥匙圈上挂着一颗红彤彤的小草莓,充满少女心的装饰,一看就是专门为她准备的。
“……你今晚不回来睡吗?”柳淼淼犹豫问。
谢灼说“嗯,有场夜戏要拍。”
“这样啊……”柳淼淼不知道在想什么,指尖一下一下地搓着那只软乎乎的草莓公仔,问,“那你什么时候回来?”
“这几天都是杀青戏,可能要待在剧组一段时间。”谢灼看着她,“你想我回来陪你?”
“……也不是,工作要紧。你忙吧。”柳淼淼说。
谢灼有几秒静静的没说话,垂下的目光落在她局促地揉搓草莓的手上。
“你好好休息。”他说。
柳淼淼点点头。
她解开安全带,下了车,心里有块地方却总觉得不太舒服,像憋了一股浊气,上不来也下不去。
谢灼准备倒车出去,柳淼淼抿了抿唇,走过去敲敲驾驶座车窗。
谢灼转方向盘的动作顿了顿,车窗降下来。
柳淼淼稍稍俯身,脑袋凑到车窗高度,对上车里人的视线。
她纠结好一会儿,鼓起勇气道“你下周能回来一趟吗?”
“怎么了?”谢灼问她。
“也没怎么……就是……”柳淼淼竟觉得脸热,她挠了挠耳朵,说,“前几天唐玥给我发了几家设计师的婚纱款式,我觉得有几款挺漂亮的……想你陪我去试试。”
谢灼看着她,沉静半刻,道“好。下周末我回来。”
柳淼淼心里松了口气,乖巧点头道“那我等你噢。”
“嗯。”谢灼对她很淡地笑了下。
柳淼淼目送谢灼开车出小区,才转身上了楼。
柳淼淼在家里待的时间并不长。
这段时间她留在花城,一是为了配合警察对当年的事进行调查,二是为了处理裴正楠留下的资产。
裴正楠留给柳淼淼的不只是黎氏集团15的股份,还有他生前所有的股票,基金,不动产,根据遗嘱上写明的,在他离世后都一并划入柳淼淼名下。
裴正楠葬礼那天,柳淼淼也去了。
柳淼淼一身低调黑衣,带着墨镜,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。葬礼上一片沉郁的黑色,殓葬师站在最前头哀悼致辞。盛开的白色百合簇拥着四四方方的长方形木盒,躺在里面的男人穿着寿衣,冰凉而死寂。
哀乐起,亲属坐在最前方,柳淼淼一眼便看见了同样一身黑衣的黎婉珍。
葬礼上一部分是黎家亲属,一部分是裴家人,还有一部分是出于礼义参与的商业伙伴。
一部分无动于衷,一部分痛哭流涕,一部分听到哀乐时,意思意思地垂头从眼角挤出几滴眼泪。
黎婉珍坐在无动于衷的那部分人里。这个女人,在自己丈夫的葬礼上也依然保持着平日的肃穆和强势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脊背很直,黑色墨镜遮掉了大半张脸,看不出难过的情绪,墨镜下方紧绷的唇线给人极度不耐烦的印象。
中途她手机响个不停,有几通是警察局打来的,这让她更加暴躁。
好不容易等到这该死的沉闷的哀乐结束,亲属们在殓葬师的指示下绕着长方形木盒里的男人进行最后的缅怀,宣布葬礼结束。
木盒子被合上盖,工作人员抬走,送去火葬区。
葬礼上的人渐渐散去。
裴子妤跟着去了火葬区,后面还有一些拾骨灰的手续要做。
后天黎氏就要召开董事局会议,现在那15的股份还不知下落,刘江那群人早就虎视眈眈她董事会主席的位置。
黎婉珍脸色铁青,压低声问孟伟“我让你查的事,你查到了么?”
“裴先生的遗嘱——”孟伟还未说完,门外走进来几个穿制服的人。
警察出示了证件,道“孟先生,现在怀疑你和五年前北京一家酒店纵火案有关,请你跟我们回警察局接受调查。”
黎婉珍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警察,握拳的手因为指骨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。孟伟自知这次逃不掉,也没多说,便跟着警察走了。
孟伟在她身边跟了她十年,知道她所有见不得光的事,这次孟伟被带走,恐怕是逃不掉了。黎婉珍慌乱起来,害怕孟伟把之前的事说出去,抓起手机想拨电话。
一双高跟鞋踏在大理石地面上,不徐不缓地走近,清脆的敲击声回荡在寂静的空气里,一下一下,敲得人心惶惶。
黎婉珍顺着那高跟鞋的方向抬头,看见女孩子慢悠悠地摘下脸上的墨镜。
一张年轻的面孔,冷淡的眼,以及眼尾浅色的泪痣。
这张脸,看见就会引起她生理性的不适。
黎婉珍目光冷厉“你在这里做什么?”
柳淼淼冲她一笑,“你不是在找黎氏那15的股份下落么?我知道在哪。”
咖啡厅内,两人面对而坐。
柳淼淼扬手唤来服务生,点了杯热巧克力。记得五年前她们头一次坐下来说话也是在学校不远的咖啡厅里,那时女人妆容精致,冷淡,强势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虽然人到中年,却不显丝毫老态。
而今不过短短几年过去,面前的女人却显得老了很多,精致的妆容也遮不去她眼尾和颈脖上松弛的皱纹。
她现在也已没了当初悠然和她喝咖啡的兴致。
从进来坐下开始,黎婉珍抱着手,警惕地打量她。
柳淼淼抿了口热气腾腾的烤榛仁巧克力,问黎婉珍“味道还可以,要不要也帮你点一杯?”
黎婉珍现下没有和她拐弯抹角的兴致,直截了当地道“那15的股份在哪里?”
柳淼淼将瓷杯放回碟中,说“在我手里。”
黎婉珍多少能猜到一二。
呵,裴正楠在外面的私生女,除了她,还会有谁?
倒不想这小丫头片子五年过去长大了,也更嚣张了,她还没有去找她,她却自己送上门来。
黎婉珍道“你开个价吧。我可以用市值两倍的价格回收你手上的股份,对你来说不会是个亏本买卖。”
柳淼淼指尖点了点瓷杯外壁,巧克力的味道香甜让人感到心情愉悦。她说“我又不缺钱。除了黎氏股份外,裴正楠生前所有的股票、基金、不动产,全都给我了。我让律师大致清点了一下——”柳淼淼佯作思索,微微吃惊道,“你们黎家一半的财产都留给我了。”
黎婉珍额头上青筋猛地一弹,脸色非常难看。
她对裴正楠是有过真感情的。一个年轻英俊,名满海内外的马术界传奇骑师,没有哪个女生见了不会为之动心。当时她还年轻,自然也逃不过作祟的荷尔蒙。一个多少女孩子求而不得的男人,激起了她的占有欲和胜负欲。
她知道裴正楠在事业上的野心,所以明知道裴正楠身边已经有了女人,她还是暗自动了心思。
黎婉珍很清楚自己的优势,她打小含着金汤匙出生,在上流社会拥有不可动摇的一席之地,这是裴正楠最想走进的圈子。而这些,是景薇那个从贫民窟出来的女孩子无法带给他的。
她用了手段,拿名利和权势诱惑这个男人,让他和自己订婚。
她的目的达到了,她也终于得到了这个男人。
可婚后的生活并不如她所想,一个本就是由功利而萌生的婚姻,又能幸福到哪里去呢?
于是嫉妒的心与日俱增。她黎婉珍没有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,不管她怎么欺骗自己,她都清楚自己只是在面上赢得了这个男人,这男人的心却始终在其他女人身上。
她用尽了手段,把这个男人囚禁在自己身边,她强势了一辈子,掌权了一辈子,却不想在这男人死后,将她的一切都毫不留情地剜出一大半,留给了那个女人的孩子!
黎婉珍觉得可笑。
她和裴正楠的婚姻走到最后,竟成了她人生中最可笑的笑话。
黎婉珍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。咖啡厅周围的人纷纷投来怪异的目光。
柳淼淼纹丝不动“你笑什么?”
“你以为裴正楠把一切留给你是因为爱你?”黎婉珍抹掉眼角笑出的一滴泪,讽刺地说,“这个男人,最爱的只有他自己。他太清楚自己的目的,没有名利的时候,他想要名利,所以他选择了和我在一起。后来什么都有了,他却开始缅怀他所谓的初恋了!如果他真如他口中所说那么爱景薇,他当初怎么会选择离开景薇和我在一起?他在马术界再出名,也不过是个运动员。是我带他走进我的圈子,带他结实人脉,带他走进黎氏,没有我,他裴正楠就只是个破骑马的!”
“现在他死了,竟然为了报复我,把原本属于我家的一切,全都留给了你!”
黎婉珍看上去情绪已经崩溃了。柳淼淼静静听完,轻声说“你真可怜啊。”
黎婉珍被她一句话击中命门,倏然站起,恼羞成怒地掀掉她面前的骨瓷杯。
杯子砸在地上,瓷片碎了遍地,很大的声响。热巧克力飞溅,有几滴沾到到她的衣角上。
服务生慌张过来询问“有什么需要帮助您的?”
柳淼淼目光毫不退怯地和黎婉珍对视,摆手道“不用,给这位女士拿一杯冰咖啡。”
黎婉珍死死瞪着柳淼淼,咬牙切齿地说“你同情我?柳景诚那只老狐狸故意放假消息,害我花了240个亿买了块烂地!你妈勾引我丈夫,你一个小三生的女儿,名不正言不顺却要继承我们黎家家产,你们一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!”
事到如今,柳淼淼已经懒得和她再多做辩驳。她背了“小三女儿”这个莫须有的罪名足足二十三年,从小到大,无时无刻不活在这个罪名的阴影里,然而今天对峙,她却没了再和她争辩的兴致。
黎婉珍已经疯了。
柳淼淼看着她,平静地说“孟伟已经被抓了,下一个就是你了。”
黎婉珍身体猛地一震。
柳淼淼说“十几年前,你买通王佳,让她在我母亲惯骑的马匹里注射兴奋药物,害我母亲坠马身亡。五年前,你让王丰送我放了麻醉剂的巧克力,在酒店纵火,我差一点活生生被烧死。之前游轮有人持枪追杀我,这一切,都是你干的吧。”
“孟伟已经被抓了,你以为你能逃得掉吗?你玩弄权势,颠倒是非黑白,把自己佯装成一个受害者的模样,但这些,都不是你犯罪的理由。”
“你逍遥快活了十几年,下半辈子,你等着在牢狱里忏悔吧。”
黎婉珍有几分钟没法声,只是死死地盯着她,眼睛睁得很大,仿佛眼珠子都要掉出来。她忽而冷笑道“你是什么东西?”
柳淼淼轻挑了下眉。
“你以为你是什么?敢这么跟我说话?”黎婉珍模样癫狂,已经失去了理智,“你要我坐牢?景薇都死了十几年了,你有证据证明是我指使的?”
柳淼淼说“这五年间,你一直把王佳藏在郊区一所私人的精神病院,院长姓柯,是你的表亲。”
黎婉珍脸色一变。
“当年你指使王丰做的那些事,他供认不讳。现在孟伟被抓了,你以为你还能平安无事地逃过这一劫?”她句句话直击黎婉珍命门,“你以为你把王佳藏得很好,但这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。”
柳淼淼起身,从桌前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,擦了擦刚刚被热巧克力溅上的衣角。
“临走前再告诉你一件事。你们董事局里有个叫刘江的,对么?”
她冲黎婉珍一笑,“我看他好像很有诚意的样子,主动联系了我好几次。所以我把那15的股份五折卖给他了。等董事会结束,你们黎氏应该就要改名跟别人姓了吧。”
黎婉珍气得浑身发抖,一句话都说不出来,只剩下眼珠子死死地盯在柳淼淼身上,那眼神,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。
她眼睁睁看着柳淼淼走到车旁,司机为她拉开车门,她悠然提起裙摆坐进去,甚至微笑温柔地摆手对她说再见。
黎婉珍被激得大叫一声,发疯似地将桌椅狠狠掀起砸在地上,胸腔剧烈起伏着。
孟伟落网,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了减轻罪行,他自然不会再帮着黎婉珍。他把所有幕后指使的罪名都推到了黎婉珍的头上。警察冻结了黎婉珍名下所有资产,要求她回警局配合接受调查。
紫藤湾竞投出现严重决策失误,自家人手里15的股份不翼而飞,主席又被刑事案件缠身,黎婉珍算是失去了黎氏集团里一切地位。
但只有这些还不够,找不到王佳,就无法证明景薇当年坠马的事是受她指使的。
除了那通误接的电话,一个废弃变成养老院的私人精神病院旧址,王佳这个人已经足足消失五年了。是生是死柳淼淼都不知道。
柳淼淼一时觉得有些烦闷,降了车窗,清凉的风从外面吹进来,扑走心头的闷气。
只差一步了。
她绝不会让黎婉珍轻易逃过这一次。
她出神地想。手机震了震,是谢灼发来的短信,说他已经在来的路上了。
他们约好今天下午一起试婚纱的。
柳淼淼还在敲键盘回复,唐玥电话插了进来。
唐玥说“柳总,我查到王佳的消息了!”
裴子妤替裴正楠收拾遗物的时候,发现了一串从来没见过的钥匙。
她向来对家里的资产不多过问。这段时间黎婉珍又总是不在家,裴正楠的身后事都是她处理的。
清点的时候裴子妤问了律师,这是裴正楠和黎婉珍名下共同的一套房产。地方偏远,是她听都没听过的村地。
清理完家里的东西,裴子妤让司机按着地址开车过去。
出了市区,繁密的高楼大厦和平铺齐整的沥青公路渐渐被抛在脑后,取而代之的是眼前低矮的楼房,开阔的土地,以及满眼放纵生长的花草和树木。
车停在郊区的一个小区前。
裴子妤下了车,迟疑地走进去。保安是个六十多岁的大爷,正坐在保安亭里昏昏欲睡,有人来访也不知道。
小区的大门还是那种老式的大铁门,看上面的锈迹,应该已经使用很久了。没上锁,一推就开,发出难听艰涩的声响。
这地方在城市边缘,一路上连人影都见不到几个。到处是坑坑洼洼的水泥地,未修缮好的楼房被绿色手脚架围着,只偶尔有几个建筑工人经过,看起来很萧索又潦倒。
裴子妤脚上还穿着高跟鞋,走这种不平的泥路十分辛苦。她在小区四处看了看,这边物业形同虚设,里边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栋楼房,有的还没建好。
她按着地址找到了那栋房子,钥匙放进楼底下的大门锁孔里,轻轻一拧,铁门吱呀一声打开。
楼道里黑漆漆的。
裴子妤去摸壁灯开关。灯光也很暗,看上去已经用了很久却无人替换,中间二三层的灯光坏了,她只能摸黑上去。
明明外头天色还未彻底暗下,这里却一点光都照不进来。
越往上走,裴子妤便越是觉得怪异。
黎婉珍怎么会在这种荒郊野外投资房产?先不说这个地方交通极度不便,房价低得令人发指,五到十年内根本没有升值的可能。
买下这里的房子,和直接把钱扔进大海里有什么区别?
她在一扇看起来十分普通的防盗门前停下。
门上没有灰尘,应该定时有专人过来打扫清理。
裴子妤犹豫半刻,刚将钥匙放进锁孔,门内却传出一阵沉闷的,椅子在地板上拖动的声响。
裴子妤没想到里面竟然有人,吓得手一颤,钥匙整串掉在地上。哐当一声。
大门打开,女人被粗绳子绑在木椅上,嘴上粘着黑色封箱胶,披头散发,惊恐无助地看着她。
女人眼睛瞪得很大,支支吾吾地发不出声音,看神情,像是在哀怜地求助。
裴子妤犹豫了下,走过去撕开女人嘴巴上的胶布。
王佳惊恐地喊“放我出去!求求你!我一直被关在这里!放我出去!求求你了!”
裴子妤没来由的手心冒冷汗。她讷讷地问“……你是谁?”
“黎婉珍一直把我关在这个鬼地方,五年了!你放我出去吧!求求你了!”
“黎婉珍?”裴子妤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,咽下一口唾沫,试图压下内心恐惧,“你是说我妈妈?她为什么要把你关在这里?”
王佳顿时警惕起来“你是那个女人的孩子?!是她让你来的?她想干什么?我都已经这样了,她还不肯放过我吗?!”
“子妤。”身后一道声音响起。
裴子妤脊背一颤,黎婉珍站在她身后,眼神冰冷。
裴子妤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,被吓了一跳,说话都磕巴起来“……妈?”
王佳死死盯着黎婉珍,惊恐如视鬼魅。她本能想后退,可双手双脚都被绑在结实的木椅上,动弹不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