司令让大家都出去, 他只跟苏妙谈。
然而静坐了十分钟, 司令依然没有开口。
苏妙道:“没关系, 不管是什么样的愿望, 我都可以实现给你看。”
司令转过脸, 神情悲伤道:“我把你当闺女看……虽然年年催促你快帮我完成心愿,可如今真要说的时候,我却开不了口。”
能说出来, 也是和自己的和解, 苏妙想。
她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, 等待着司令开口。
司令对上她的目光, 那目光太温柔,司令愣了一下, 抱着头伏在桌上,好半晌, 他说:“我……可能会让你为难。”
“我现在专职做的工作就是替你们处理各种困难。”苏妙轻声道,“不用考虑我,请考虑你自己, 这么多年了, 总算是有机会能实现心愿了, 不是吗?”
司令笑了一声,又叹息一声。
他坐直了身子,挺直了腰板, 军人的模样, 对苏妙说道:“我想知道我的战友们, 他们……在我死后,都去了哪里,是牺牲了,还是活着。我有好多战友,但到撤退前,连里只剩下十三个……连长让我和康娃去勘察……我想知道康娃他有没有牺牲……还有个叫石子的……”
苏妙记下来,问他:“你是让我帮你找他们吗?”
“要是活着,最小的那个,今年也有八十多岁了……”司令苦笑道,“我……想看看他们葬在哪里,我不敢想……我害怕他们会告诉我,其实他们死在枣子地。”
苏妙忽然放下笔,问道:“司令,你什么时候变成鬼的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司令说,“我已经忘了。”
“……忘了?”苏妙有些疑惑。
按理来说,如果他在战场上牺牲化了煞鬼,是能看到战友们最后的结局。
“忘了吗?”苏妙想起卓忘言的话,有些煞鬼会在时间的洪流中忘记大多数的东西。
就连亡神也是经历百年,要用千年时间去休息铭记。人化作的煞鬼,在岁月的累加中,会忘记曾经,只把仅剩的执念放大。
“我忘了。”司令的眼睛血红一片,男儿有泪不轻弹,所以,即便是想哭,他也忍着。
“在没来你这里之前,我就想,如果是连长的话,他如果因为我没完成任务牺牲在枣子地,这里一定会有刻着他名字的墓碑。我在各地的烈士陵园找,找他们的大名,我把枣子地附近的陵园都摸了个遍,有名字的墓碑都不是他们……我原本记着他们的名字,可有一天,扫墓时,碰到一个法务部的人,我感觉他击中了我,但我没散,再醒过来时,我就不记得了……不记得他们的名字。”
苏妙在本子上狂记关键词:“连长,是个连。牺牲地点北部区枣子地,识字。”
苏妙抬头看着司令。
司令讲话的声音和语气,都会让人觉得老。
可实际上,仔细看他帽子下的脸……牺牲时,应该才三十多岁。
他在这个世界上飘荡了七十多年,是个年轻的老人。
他以老人自居,他的年龄虽然停滞了,可他死后又经历了许多。
他找到苏妙时,早已满身沧桑。
三十多岁的老人。
一个七十多年前死去的年轻战士。
司令说:“对不起啊,闺女。我……可能要麻烦你了。”
他不记得战友们的名字,其实,他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清了,卫六一这个名字,三个字中,起码有一个字是他抓住心中影影绰绰的感觉蒙上的。
但这太丢人了,他不敢对苏妙说。
“工程量有些大。”苏妙笑,“但一点都不难,司令,我一定让你见到他们!”
一个老兵徘徊多年,只是想知道他的战友的结局。
他心中隐隐有个答案,但他不愿信。
司令讲述他摸着陵园墓碑上的字一个个找他战友的时候,苏妙胸口发闷。
他是带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去找那些名字?找不到,是焦灼,找到,或许只剩下悲痛。
司令抹了把脸,说:“妙妙,辛苦你了。
“没事。”苏妙扬了扬手中的笔记本,“我该做的,您放心,愿望必会实现!”
司令笑了笑,话题一转,指着玻璃门:“问问那些小孩儿还听吗?”
苏妙转过头,看到刚刚特拽的那个小屁孩趴在玻璃门上,看着他们。
被发现后,小男孩吐了吐舌头,走了。
“……小屁孩。”苏妙道。
这时候,她才发现,家里的龙凤还是好孩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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司令还是留下给那群小孩讲当年的故事了。
那个小屁孩一边听一边质疑。
“根本不对……你是在讲抗日剧吗?”
“我参加过抗日。”司令说,“难道我不能讲吗?你坐下好好听!”
“可你讲的不就是电视剧吗?”小屁孩说,“情节一模一样,你到底是不是红军?”
苏妙问晁冲:“你说他那么喜欢看抗日剧,会不会是因为里面有原型?刚刚我听了听,确实跟那个小孩儿说的一样,很多和剧情重合。”
晁冲说:“有道理。”
卓忘言忽然开口:“不要被干扰。有很多煞鬼,尤其生前是军人的,成为煞鬼后会严重忘事,这是一种掩饰性保护,但忘记是件很残忍的事,他们会做反抗,不愿意承认,就会把现在看到的,从别处听到的,当作之前的经历讲给别人听。”
“……唉。”苏妙叹了口气。
卓忘言做了火锅,汤汁咕嘟嘟冒着泡泡,苏妙举着筷子,戳着泡泡,说:“我要想想从哪里入手找。”
“牺牲地啊。”晁冲挑起一块牛肚,被蛟龙抢先一步咬走。
“枣子地……”苏妙搜起了地图。
晁冲报出了具体地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