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进去鱼尺素才发觉,屋子里下人奴仆一概全无,只用屏风花架隔出一道曲廊,花架上奇松异槐风姿天然,折梅红蕊暗香浮动。曲廊走到尽头,才进了厅堂,里面空空荡荡,只正中摆着一张硕大的四方几案。
几案上依次摆着梅子青的茶盒、兔毫建盏以及茶匙茶筅等一应物件,一白衣公子正挽着袖口在摆弄茶碗。他左手边立着一小水瓮,右手边架着风炉,此刻风炉火烧得正旺,煮得壶中清水噼啪作响。
下头矮凳上给风炉添炭鼓风的倒是一张熟脸,见了鱼尺素眼角眉梢顿时笑意盈盈,冲着白衣公子说道:“贵客终于到了。”
鱼尺素忙上前说道:“鱼某愚钝,昨日走错了路径。倒是羊公子,为何来官焙屈尊做苦工?”
羊澄观眼中笑意更浓,指着白衣公子责怪道:“还不是这郑拂为人太讨嫌?设茶点汤,样样都要讲究,偏生他又讨厌侍从人多手杂,想从他这里讨杯香茗,少不得亲自动手先做苦工。”
后面低头侍立的雪盏桃樽一听,心中不由得就是一惊,原来羊郑二人竟然如此亲厚,难怪这几年被丰乐楼连连抢去好茶。
鱼尺素神色如常,只微微点了点头,向着白衣公子拱手施礼道:“在下长庆楼鱼尺素,此行专为拜访郑公子而来。”
那白衣公子仍凝神专注案上的茶碗,等一一摆位完毕后才躬身还礼,淡淡回道:“郑拂招待不周,鱼公子请见谅。”
见郑拂还是一派孤傲冷峻的神情,羊澄观低头暗笑一声,又转而去瞧鱼尺素面色。鱼尺素沉稳如初,面上不见一丝愠色,从容说道:“鱼某冒昧登门,只为两件事。其一,郑鱼两家乃累世之交,百年情谊不应该无故断绝。你我小辈自当来往走动,延续先人多年来的情谊。”
那郑拂听完也不答话,将心神又放回桌案上,手提着汤瓶开始往茶碗中添注调汤。
鱼尺素见他不理,脸上也不见恼怒之色,又继续说道:“其二,北苑官焙名扬天下,鱼某愿千金,来换郑公子手调的精妙好茶一杯。故而在下不请自来了。”
郑拂充耳不闻,仍不答话,只顾自己手上忙碌,一手点水,一手击拂,直到点啜出三盏浓稠的浮沫白茶,才端起一盏冲鱼尺素说了两个字:“喝吧。”
鱼尺素毫不犹豫,直接就手接了过来,一看手中盏黑茶白犹如初雪落地,他心中不由得赞叹一声,才缓缓送茶入口。
羊澄观早就候在一旁,此时干脆自己上手夺了一盏。郑拂也不责怪他莽撞无礼,只悠悠端起最后一盏,开始品饮起来。
鱼尺素喝完也不作声,静观了茶盏片刻,才感慨道:“此茶香气清幽绵长,滋味甘滑厚重,就是龙涎麝香也不能与之相提并论。鱼某只饮一杯,已犹如醍醐灌顶,清爽了不少。”
他一边盯着茶盏,一边又继续说道:“去年恰好少雨,想来这茶定是今春新出的‘天旱茶’。茶在盏中,茶沫洁白犹如凝霜,饮后水脚回旋咬盏不散,不是点茶的三昧圣手,怕是难有这样的神技。托郑公子洪福,只品这一盏新茶,鱼某不虚此行。”
羊澄观在旁边笑得双目盈水,打趣他道:“看来如今喝一盏茶得吊上几斤书袋,不然怎么尽述其妙处?”
鱼尺素脸色一冷,完全不理这浑话,他自己倒嘻嘻乐个不停。
郑拂放下茶盏,终于正眼看向鱼尺素,徐徐说道:“鱼世兄抬爱,郑拂不敢无礼,直接叫我郑拂或去尘就是了。”
鱼尺素忙拱手言是。
郑拂微微点了点头,又一心去桌案上忙碌。只见他另摆出三只定窑白釉茶盏,又新取了一个茶盒,手持茶匙取出一丛暗绿的新叶,竟是春茶嫩芽而不是寻常茶膏,之后又将嫩芽分置茶盏之中。
看鱼羊二人一脸讶然,郑拂慢悠悠解说道:“如今南方饮茶有了新风尚,将新茶嫩芽置于碗中,以沸水来点冲,名为撮泡,别有一番风味。二位都是懂茶之人,今日不妨尝尝,也来品评一番。”
他又提热汤瓶,一一向茶盏冲入沸水,随即向二人说道:“请用。”
茶一入口,鱼尺素不由得眉间微蹙,其后才慢慢舒展开来,他由衷赞叹道:“此茶入口青涩,却回甘无穷,只此一盏,身心俱清。”
羊澄观轻笑两声,直接伸手去拿案上的茶盒,边嗅边说:“茶香清冽悠长,毫无草叶的青气,可是用了什么妙法来断青去水?”
郑拂抢回茶盒,重新归置妥当,才缓缓回道:“南方茗茶产地,有农家采下新茶后,立刻用家中热锅翻炒揉捻,说是此法可杀青气,扬馨香。世人要么不识得此茶,要么不懂得煎茶之法,自然无缘一尝此茶清香了。”
被当场拂了面子,羊澄观脸上毫无愠色,反而取笑起郑拂来:“此茶工夫多在茶盏之外,喝茶者只须以热水冲点,若是这新法子风行开来,如郑兄一样的三昧圣手岂不是要失了体面?”
鱼尺素当场反驳道:“调汤品茶本为怡身怡心,一味计较浮名虚利,怕是连茶之本味也体悟不到了。”
“正是,正是。”羊澄观也不回嘴,反倒自己抚掌拍掌大笑起来。
郑拂鱼尺素全都冷眼看他的轻佻做派,一句也不应和,羊澄观照旧安之若素,又另起话头问起今年“天旱茶”的收成。
郑拂一听脸上显出几分不安来,他双眉微皱,缓缓说道:“去年北苑大旱,少有落雨,茶场收成只有往年的六成。”
鱼尺素接口说道:“量少才聚精华,今年新茶滋味上乘,刚才鱼某所尝的香茗超尘拔俗,长庆楼愿出千金全部买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