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相眉头一蹙, 看了眼左右伺候的宫人, 终于忍不住开口拦阻:“陛下, 诸位殿下皆是人中龙凤,虽脾性各异,却大多品格端方, 熟读史书经义, 陛下实在无需太过苛求。”
他一开口, 显德帝下意识就按着多年来养下的习惯止住了话,静静听他说话, 张明明见机果断使了个眼色, 把伺候的宫人都撵到了一旁的偏殿中,交由心腹徒弟仔细看守, 自己则执着拂尘亲自守在了殿外。
即便储位空悬, 朝中已是议论纷纷, 可显德帝春秋正盛, 不愿早早册立太子以免权势旁落也是人之常情。只是今儿这话若是传出去, 让人觉得他心中对诸子不满, 以至说出不可托付等语, 怕是朝堂之中就要再起波澜。
诸位殿下皆不可托付江山, 是否乃显德帝对嫡子不满而故意言之?又是否乃是忌惮皇后母家陈氏势大, 不肯托付?又或者,是不是到了该进献美人, 为显德帝开枝散叶之际?
张明明伺候显德帝日久, 耳濡目染之下自是学了一肚子世事学问, 已然明白显德帝只需三言两语,下头人便会揣摩出诸多意思。
这几年因显德帝对寒门子弟提拔颇多,早有许多人暗中猜测,觉得母族寒微的皇子大有可为,有心再搏个泼天富贵,没事都要生出许多波澜,真要叫他们得着方才殿内的只言片语,京城之中怕是就要如滚油入沸水,越发不可收拾。
张明明耷拉着眼皮,只有宫门外隐有人走动时才略抬抬眼,殿内显德帝咂巴咂吧嘴,看着林相嘿嘿笑了两声,挠了挠头皮,神色颇有些无辜。
“文若啊,朕似是话说得急了些,”显德帝面上难得有些心虚,对着林相比了比拇指:“幸好你拦住了我,张明明也是个忠仆,把我这里收拾的铁桶一般密实,不枉我这些年待他的情分。”
显德帝一时忘情感慨,等张明明麻利撵了一殿的宫人才回过神来。他刚才那些话,岂是能说与人知的?
幸好手下都忠心得力。显德帝舒了口气,扫了眼殿外空旷的汉白玉庭院,健壮高大的身躯敏捷地凑到林相身边,压低了声音说道:“这会儿好,清净,我这些话也只能同文若你说道说道。”
他一番推心置腹,林相看看四下无人,便连面儿上的君臣相得铭感五内也懒得陪显德帝演了。
“陛下,您当晓得,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,也从没有万无一失从未走漏风声的计谋,”林相想起身就走,免得再听这些储位册立之事,可权衡了一下二人的武力,再瞄一眼显德帝明显一副耍赖不想放人的模样,他也只能端方坐着,态度平和的试图晓之以理。
“您心中所忧,既是国之根本,也是一家之事。父母之爱子,则为之计深远。天下最了解诸位殿下品性才干的,便是陛下您,真正一体同仁爱护诸位陛下的,也是陛下您。臣等既为二姓,自有家人族亲需要爱护扶持,又如何能真正大公无私?储君兹事体大,还望陛下郑重思量,说与臣知也是无益。”
林相说得万分诚恳,显德帝摸了摸面颊上的短鬓,终于撇撇嘴让开了林相面前的路。还没等林相心中松一口气,他已经大咧咧坐在了一旁,曲起一只脚踩在软垫上,黑色缎面的龙靴上混着的金银线晃得林相一阵阵脑仁疼。
显德帝显然还觉着林相绷着脸的模样颇为有趣,嘿嘿笑了两声,有点讨好,又有那么点莫名的得意,蒲扇似的大掌往袖子里一揣,十足十乡下闲汉盘炕头说家常的架势。
“文若何必客气?天下虽大,又有几人能听我啰嗦一回?”显德帝不无感慨,显然决计不会放人:“我称孤道寡,如今连家当传给哪个儿子,都怕家业不稳,人心生变。反正今儿都起了头,不趁机跟你说说话,岂不是让你们白白操心一回?”
说到最后,显德帝骨子里那股子天塌下来当被盖的惫懒劲儿又冒了出来,一如当年振臂一呼自立为王之时,浪荡而不羁,眉梢一挑却又凌然逼人。
林相苦笑一声,思及多年君臣之谊,终是缓了脸色,叹着气微微颔首:“您说吧,臣听着。天下人都知道我通晓许多皇族辛密,想来也不多这一桩。当年苍坡一见,我奉您为主,自此天南地北,莫敢不从。”
天家无小事,显德帝向来勤政爱民,待亲近属臣也算得上一片赤忱,林相辅佐他多年,也知他登基后诸事千头万绪,不免一时软了心肠。
一听出林相语气松动,显德帝滋溜一声便顺杆爬到了顶,一拍大腿叫了声好:“这才对!林文若虽是个书生,但一身胆气连二马那个老匹夫都是服气的,你不来听谁还能听?”
林相虽不记得平国公马不平何时又多了这么个诨号,可只瞧一眼显德帝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样,他便忍不住眼皮一翻冷哼了一声:“臣亦是凡夫俗子,自然也有私心,端王殿下如今是臣半子,还请陛下三思而后言。”
赐婚圣旨明发,贺芝与林斓的亲事板上钉钉,罗夫人在家已经兴致勃勃盘起了女儿的嫁妆,林相如今也算是皇子岳父,林氏与陈、谢、王等家一样,于立储一事绝无可能不偏不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