懿安当初选醇亲王,就是看他纯善,胆小,当时先帝一去,宗室里不是没有异议,甚至还有人背地里说她懿安歹毒,有‘仿效武后之心’,说先帝去的不明不白,暗地里含沙射影,懿安都挺过来了,如今那些宗室都没了身影。
醇亲王奕寰是他们之中最为谨小慎微的,懿安风里雨里历经这几朝变幻,冷眼看他,竟没有哪一次敢冒头说些不满的话,他永远是低着头,老老实实,不敢多说一句,多做一步,这样一个人,她才敢放心将他的儿子拿来捧上这皇座,不仅让他儿子做了皇上,还敢让他也活到如今,还放心将修园子这么大的差事交给了他。
没想到,这样一个人竟然也敢顶撞自己了。
不仅顶撞了自己,还是在兢兢战战,畏畏缩缩,如惊弓之鸟一样的状况下顶撞了自己——她不过是气头上两句话,竟然就将他吓到昏死过去。
懿安有些气恼,坐在雕花西洋镜梳妆台前。李玉盛小心翼翼的为太后娘娘梳头,李玉盛两样最得太后的心,一是按摩,二是梳头,这两样,别人来做都总是不得懿安的意。
李玉盛先是净了手,然后拿小太监端上的马油膏子细细的揉了揉手,他这双手,每日修剪的干干净净,指甲不能冒头,也不能过短,更不能粗糙有倒刺,所以要每日用膏子滋养,只为服侍主子的时候,能让主子舒坦。
他将懿安头顶的头发从中间分成两半,然后为懿安按了按头顶的几个穴道,再拿起玳瑁梳子,为懿安通了一百下头发,从上到下,轻缓有力,不急不躁,再沾了沾桂花头油,把懿安一头仍然乌黑柔顺的头发从头顶分开梳到脑后,再折回到头顶上,紧紧的攥在一起,再盘成一个圆圆的发髻,这是老佛爷最喜欢的满族发型,名叫“滚髻”。
在为懿安梳发的时候,李玉盛看见一根白发,不动声色的轻轻用食指绕了绕,然后灵巧的用小指一勾,扯断了这根银丝,悄悄的藏到袖口里。他这门手艺,多少年了,懿安都不曾发现自己被拔去了多少白发。
今天显然是有些不同,懿安悠悠道:
“你呀,别藏着我了,是不是又生了白发了?”
“回老佛爷的话,这,这真是万事都瞒不过您。”李玉盛赔了个笑脸,伸出手露出掌心的银丝。
“我啊,老了,老了啊。”懿安叹息。
“皇上怎么样了?”懿安神色淡淡。
“回主子的话,皇上,皇上还在侧殿。”李玉盛小心翼翼的从背后斜觑着太后。
从前儿个夜里醇亲王倒地,太后就宣了太医,太医们含糊其辞,懿安就下令紧闭殿门,命太医全力救治,“就在这储秀宫,不拿出来个结果,谁都别想走!”
太后发了话,李玉盛命十来个侍卫紧守大殿,严禁出宫,无事的太监宫女都锁在房内,当差的登记在册,去哪,到哪,做了什么,用了多长时间都一一登记,整个储秀宫人人噤若寒蝉。
流水般的人参、鹿茸搬进储秀宫,侧殿里点起了十几个小火炉,一刻不停的熬着药,小太监们来来去去替太后娘娘和太医传话。
就这样,醇亲王还是没能救回来,不得已,只得昨晚上放人去通知了皇上,皇上来了之后,就在侧殿醇亲王榻边枯坐了一夜。
“走吧,去看看。”懿安发了话。
李玉盛嗻了一声,跟在太后身边,出了内室,往侧殿去。
李玉盛弓着身,扶着太后,跨进了侧殿,太后娘娘素来喜爱她那一副鎏金嵌碧石的指甲套,今儿戴的,也是这一套,太后将右手虚虚搭在李玉盛胳膊上,两个戴着金玉护甲套的无名指和小拇指微微翘起来,仍旧是万分威严的走进了侧殿。
只见侧殿里空荡荡的,太监奴才们都不知道去了哪里,一个明黄色的身影坐在榻前,他背影消瘦,肩膀从衣袍里突兀的撑起来,头发胡乱的扎在背后,双手握着榻上人被褥里露出的右手,脑袋深深埋在其上。
“皇上”太后的声音响起。
那背影一动不动。
李玉盛在一旁看着,拿不准榻前的人影是睡着了?还是在……哭?
“皇上!”太后加重了语气。